莫離早就發現了阿祥的不妥。

先前他以為阿祥的回來是巧合。每天他吃著熟悉的加餐, 望著家中熟悉的陳設，倒也安之若素。但漸漸的，他覺得阿祥有問題。

首先是莫離的修覆臺和機器助理。有幾次莫離晚上實驗做得晚, 想著第二天回來還要繼續, 便沒收幹凈。但等他第二天回來，非但修覆區收拾得幹幹凈凈, 所有器械也整齊劃一。

他用了這麽多年的侍工, 從沒碰到這樣的。

倒不是說侍工偷懶，而是非專業人士，根本都無法下手，不知道該怎麽歸整不說，便是那些器械，也不認識啊，怎麽能無一錯漏地收到器材箱呢？

此其一。

其二，便是那本《達爾文》。

莫離很小心。有了素冬前車之鑒, 他不想自我暴露。他固然不想去瘋人院關到老死, 心裏也隱隱希望，只要他能慢慢接近權力中心，說不定還有希望把素冬救出來。

所以他每晚看著《達爾文》入睡，但第二天離開時, 一定會把它插回書架上，和其他各種工具書籍混在一起。

但有一回, 他發現那書動過。

身為頂尖修覆師，他不僅記憶力超強, 也是個細節超人。那書被阿祥重新放回去時，用的力跟他不同，導致推得更向裏一些。

他覺得阿祥有問題。

但他並不覺得阿祥對自己有惡意。這個帝國似乎有某種秘密世界, 那不是惡意的秘密世界，而深海裏一股暗流。

這讓他想到這本書神秘的來處。

這是一本來自另一個星系的書。那個星系叫太陽系，那個星球叫地球，但地球上並不只有一個政府，他們劃地而分，經過漫長的占領與割據，變成無數大大小小的國家。

而有一個叫達爾文的科學家，窮其一生，都在研究地球上生物的起源與進化。

這本不屬於波依帝國、甚至不屬於龐珀星系的書，為何會出現在他家，這本來就已經很可疑。更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，這個叫做地球的星球，為何所有生命的形態，都與波依帝國、乃至龐珀星系如此一致。

唯一不同的是，地球上沒有精英這種無情緒、無感情的高級人類。

莫離想到，這本書是當初素冬私下跟那個收垃圾的侍工換東西時，夾帶進來的。這讓莫離更加起了戒心。

似乎有張網，在他與素冬的頭上緩緩撒開，而他卻望不見、摸不著。

為了試探阿祥，莫離前天故意將《達爾文》留在了床上。果然晚上回家，書又被翻動了。

阿祥對這本書實在很上心啊。

莫離今天是故意提前回來的，果然就撞到了阿祥正在看他夾在書裏的小筆記。

“主人回來了？”阿祥的神情迅速恢覆如常。甚至很鎮定地從地毯上撿起小紙條，重新夾回書裏，然後走到書架前，將《達爾文》插回它經常在的位置。

莫離道：“你知道它平常一直放這兒？”

語氣平靜，但言辭卻犀利。

阿祥笑道：“主人家的東西，每一樣該放在什麽位置，侍工當然是要特別留心的。”

莫離走進房間，將阿祥放回去的《達爾文》又抽出來：“你看過不止一次，是吧？”

阿祥臉色平靜，卻也不懼，回答道：“因為好看。不過我並未因為閱讀而影響工作，希望主人不要揭發我。”

“揭發”二字，重重地擊在莫離心上，連他拿著書的手都微微顫抖了一下。

阿祥立刻看見，莫離手腕上有個墨綠色絲綢縫制的小布團子。

原來素冬睡衣上剪掉的那一塊布料在這裏。

自從素冬走後，莫離一直睡在客房，手腕上還戴著疑似紀念素冬的小飾物，阿祥覺得莫離有情有義，時機或許成熟了。

莫離盯他一眼，問：“你看得懂？書裏的內容專業性很強。”

阿祥還是那樣處驚不變：“我雖然只是侍工，卻也讀過書。我讀過大學。”

“你讀過大學？”莫離有點意外。

庸眾中讀過大學的不多。因為他們只需要從事技術含量不高的工作，包括那些在各個星球的帝國工廠工作的庸眾，也只需在精英組成的管理層的指導下從事重覆勞動。

聽到莫離的反問，阿祥淡漠的表情終於有了一點點悲愴：“是覺得庸眾不配嗎？”

“倒也沒有這個意思。我是想說，說明你很優秀。”

阿祥低聲道：“其實庸眾中，很多都十分優秀，我們的資質不一定比精英差。”

其實這點莫離也同意。

他現在其實也是一名潛藏的庸眾，但在目前的帝國頂尖科研組，他絲毫不比其他人差。

而且自從看過“烏瞳二號計劃”，莫離已經知道，所謂的精英很多也是出自庸眾，他們是經過基因改造的庸眾。

莫離道：“優秀的人不會被埋沒，終究會被發現的。”

“不。”阿祥微笑著，瘦小的身子站得筆直，凝望著莫離，“庸眾是沒資格優秀的。當局不給大多數庸眾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莫離不解。

阿祥豁出去了，他鼓起勇氣，用最堅定的聲音道：“庸眾過於強大，帝國會失控。”

莫離猛地一凜，察覺到話題已經失控。

縱然他心中藏著秘密，縱然他起了救出素冬的心，但這些並不意味著他要背叛當局。他二十四歲的精英生涯裏，“熱愛帝國、忠於帝國”這八個字早已刻骨銘心。

“我雖不會揭發你，但也不願意再聽這種大逆不道之言。”

“是。”阿祥微微躬身，又變得溫順。

要一個精英意識到當局的問題，這太難了，哪怕聰敏如莫離，也需要等他自己慢慢體會。靠別人強行灌輸，是推不翻他心裏根深蒂固的那些東西的。

…

阿祥也沒有想到，這個契機不久的將來就要出現了。

就在莫離表示不願意再聽他那些驚人之語後，阿祥想退出去繼續幹活。但莫離卻好像緩和了心情，主動與他攀談。甚至問阿祥，為何在結束了繁衍任務後，還要給他主動做加餐。

阿祥很坦誠。他說他是庸眾，他知道什麽叫思念，他這樣做，會覺得素冬還在這個家裏。他又他是庸眾，他知道什麽叫被人需要，而素冬走後，莫離需要他。

原來庸眾的情感世界這樣充實而豐沛。

就算莫離能把《夜夜銷魂》倒背如流，也被阿祥的表達所打動。他想起那本《達爾文》的最後一頁，有不知是誰寫下的一段話，其中有一句“紙上得來終覺淺”。之前他不明白，今天他終於在阿祥這裏，懂得了庸眾情感的珍貴。

所以他發現素冬是庸眾後，毫不猶豫揭發了素冬；但阿祥發現他看庸眾的書籍，卻並沒有揭發他。

因為阿祥有感情。

夕陽穿透窗戶，投進瑰麗的色彩，阿祥終於結束了一天的工作，要告辭了。

阿祥對素冬、對莫離的善意，終於打動了莫離。將阿祥送到門口時，莫離突然道：“我見過AT2，她現在……”

阿祥迅速回轉身：“她怎麽樣？”

莫離不敢多說，低聲道：“她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，正孕育一個新的生命。”

“一個很安全的地方。”阿祥喃喃地重覆了一遍，眼中突然有些模糊。

他大聲道：“主人下次再見到她，告訴她，阿祥等著給她做飯。”

“我替她謝謝你。”

或許莫離永遠無法將阿祥的話帶給素冬，但莫離相信，如果素冬知道阿祥對她的思念，一定一定會謝謝阿祥。

送走阿祥，莫離走回屋裏，卻發現修覆臺上有一張小紙條。

紙條上寫著一個公式，字跡陌生。

莫離納悶，家裏只有他和阿祥，阿祥不好好工作，寫這個公式幹什麽？呵，難道他如此熱愛學習？

莫離笑著搖了搖頭，打算把紙條扔掉。

可是手剛一揚出，停在了半空。莫離想起什麽，趕緊把紙條湊到眼皮子底下，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。

他呼吸急促起來，立刻展開修覆臺、調出機器助理和各色實驗臺，按紙條上的公示進行計算。

結果讓莫離大吃一驚，這不正是他實驗多次均告失敗的再生皮膚柔性數據嗎？

阿祥！阿祥！你到底是誰？

…

亂毛終於迫不及待又搞癱了兩人的神之環。但這回謹慎起見，決定時間控制在兩分鐘。

一生效，素冬已是急急地問：“那個戰艦頭像就是你吧！”

“當然是我。”亂毛道，“你夠聰明，怎麽猜到口令的？”

“‘惹不起’向來腳步又重又穩，白天那個醉漢一樣的下樓聲，實在不正常。”

亂毛豎起大拇指：“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破譯了口令。他晚上會帶你去見一個人，也是你一直好奇的那個人。切記不要輕舉妄動。”

“那人……是誰？”素冬問。

“我們都叫他越獄者。瘋人院早年有不少想要越獄的人員，但幾乎都找不到任何機會，只有他，數次差點成功。”

差點成功，就還是沒有成功。

素冬心裏升起強烈的遺憾：“他要成功了多好，帶大家一起逃出去。”

亂毛卻顯出一絲悲色，輕輕地搖頭：“不可能了。留給其他人去嘗試吧。”

素冬心中一動，亂毛問過自己想不想出去，又說要留給其他人去嘗試，莫非，自己就是下一個嘗試者？

…

深夜的瘋人院，偶爾傳出一兩聲尖叫。那是被關到發瘋的人，在深夜發出的抗議。

白天這種抗議聲是聽不見了，只有在夜深人靜時，他們的抗議才能傳遍整個建築，故此這些人樂此不疲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。

素冬沒有入睡。在瘋人院，最不缺的就是睡眠。終於熬到一點四十五分，她起身下床，如“惹不起”所言，沒有開燈，而是悄悄閃身出了門外。

走廊上只有幾盞幽暗的燈光，秩序員果然是交接班去了，此刻空無一人。

素冬依言右轉，假裝很鎮定的模樣，萬一被監控拍到，也可以說自己晚上睡不著出來串門。

會被批評，但不違規。

幽暗中，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電梯口，素冬剛走過去，就被那人一把拽進了電梯。

電梯？素冬懵了。

難道那個“越獄者”不是住在四層嗎？

那“惹不起”早上作狀鬼頭鬼腦還懷揣著幹糧來四層幹什麽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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